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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越缓缓扭头看向裴钧,听到这儿连眉头都挑起来:“……裴大人过誉了。”

“嗐,是王爷您谦虚了!”裴钧慌慌抱拳,引下座一干官员都向晋王敬了一轮酒,又继续道:“王爷您别看咱几个都表票,但咱们可是和您一样儿的,咱们都不同意薛太傅那些个政见——是吧诸位?”

户部方明珏赶紧带头:“是是是!”说着又撞了一把周身几个年轻的官员和闫玉亮,终至一传十般叫一室都应和起来:“裴大人说得对,说得对。”

裴钧这才低声向晋王柔声解释:“……可王爷啊,咱们是朝班之内的人,个个都有本分,个个都有一大家子待养,同外边儿闲云野鹤也不能一样,没法子躲在深山里骂朝廷,不同意又待怎样呢?难不成要罢了官一家子喝西北风么?天家赏粮食是为皇上分忧,而官为民父,又待为百姓做事儿,这两边儿是伺候了公婆亏待了孩子,给足了孩子又愧对了公婆,实在无法,故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何策?”姜越此时已好整以暇靠在了椅柄上,轻轻抚平了玄袍袖上的一道褶,处变不惊地等着裴钧的狐狸尾巴露出来。

于是裴钧也不再打官腔了,稍思一二,便肃容诚意道:“回王爷,既然于新政一事上,皇上一意孤行,内阁不可向迩,咱们为臣子的不足以让此策转圜,那么便只能表票以求主导其中,待日后再寻机力挽狂澜。可是,随同此策的还有内阁蔡太师一党,早与朝中张大人一流合为一派了,如此,仅凭我等小臣之营,定是绝难应付的。臣今日不揣冒昧请王爷前来,一是感念谢过王爷慷慨赠礼、为臣开眼,二也是想向王爷再求个恩典。”

姜越听言微微勾起唇角来,笑睨他道:“你想要孤帮你。”

“王爷妙思。”裴钧惭愧般垂了头,在周遭陆续开始拾筷进膳的交接之声中再度为他斟上一杯酒,悠然问道:“晋王爷以为,薛太傅与张大人的新政,所为是何?”

递到姜越手中的酒盏轻轻一晃,叫杯中色泽绯红的酒水微微动荡起来,溢出一丝清甜的红梅香。

姜越垂眼看着杯中,笑了笑,轻轻开口道:“自是为财。”

此时所在的元光八年,正是朝廷与赫哲战事结束的大半年后。战事的损耗与持久,在年初又恰赶上了南隅一地频发的天灾,赈灾抚民与添补军用亏空便极大程度地暴露了朝廷经年无补的积贫积弱,而姜氏王朝内骨的颓丧,又掩盖在裴钧带着巨额战利返朝后举国同庆的喜悦表象下,一时好似蒙蔽了世人原就不清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这万丈高楼下蚁噬的腐木,还大有人以为朝廷更可出兵四方扩宽疆域,却未知九府国库早已独木难支、捉襟见肘。

可敏锐的人自然也有,一如当朝薛太傅。战事完结后的第二月,薛太傅便从内阁收到的各方票据中看出了王朝盛中转衰的气象,于是在阁中据理商议后,就匆匆于朝会上提出了对财政的担忧。

然而朝中替君分忧者里,除却他这样兢兢业业操劳实事的,自然也有辛辛苦苦粉饰太平的。很快就有人站出来道:赫哲战败议和后也有每年三十五万两银子与货物贡上,那难道不是添补财政吗?薛太傅此言将裴大人功劳置于何地?

此言无疑是想引裴党记恨清流,又想让晋王一脉重忆被裴钧冒功之耻,可薛太傅却未接这勾心斗角的阴招,只提声怒斥道:“三十五万两,你以为就够了吗?我朝万千官员还养不养?海事兵防还造不造?南北官道还修补修?便是眼下拿来往天下一撒,西南万民共争、军中众口同张,哪怕不算那河堤重建、百废待兴,三十五万两亦是杯水车薪也!况赫哲一地蛮不开化,如今竟已揭旗反了一次,就不可不料其不堪贡银重压再反一次——若要盼着从养不熟的虎狼口中找来颐养天下的粮食,那我朝百官未免也太过宽心了!”

言之凿凿切切,没有一点假意,一时叫那些还意欲挑事者都一时没了言语——毕竟若是朝廷都不在了,诸官各部勾心斗角又往何处去斗呢?岂不笑话么?

这样的境状下,不仅是清流一党,就连裴钧都意识到了改弦更张之必要,可还不待他裴党帮姜湛仔细议出个好歹来,次月的一次早朝上,占取先机的薛太傅却已让文华殿大学士张岭作了谏臣,与他一道提出了一套早有所备的改弦之策,此策一经提出,便经由蔡氏一党大力支持。

薛太傅出身户部,打的多是一文钱掰成两半儿花的主意,就有延缓工期、澄清吏治等节流之策,而博陵张家世代为法,乃本朝第一法学世家,本朝现行法度就是他们主导修纂,因此张岭协同薛太傅提出新政时,便阐明:“天下之弊溯其原本,在于法之弊。”所以在新政谏言中,张岭大部分的政见都关乎厉行法治,要民知法,官守法,故而需严明官员升降、限制恩荫滥进,甚至要加强考核、敢于废黜,一条条读来肃穆板正,几乎可称为冷酷。

而张岭还更无畏上疏道:“诸地长官、按察使肩负重任,更不可姑息养奸,若翻阅班簿,发现不称、不法者,便需一笔勾去,绝不留情。”

那日下朝后裴钧曾站在御阶下问张岭道:“师父只道一笔勾去便是,可那一笔勾下后却是一家人哭、一族人愤,这难道就不会乱?乱起来师父又管不管呢?”

可张岭却说:“一家人哭,总比天下人一起哭好。”

裴钧笑道:“师父的打算学生未尝不知。师父此策如若奉行,二十年中,朝廷上下换去各地任上的不过是些为法是尊的书呆子,可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决断和长进?不知权者又如何用权?到那时,不过是您的法学有了更多门徒、张家新策得以万年永芳,可于天下、于皇权,真就是个好吗?”

其时百官外行的嘈杂人声中,张岭听言,一张冷脸愈加铁青,转头向他冰冷怒斥道:“裴子羽,我再同你说最后一次——为官、为政,不是弄权!”

裴钧笑得更深了:“师父此策若是下行,最后地方上的所有未决之策又要放还给朝中京官掂量,而就连朝中京官的任用与否、升降与否,到时也要交由上位判处,而朝中上位者何人呢……皇权之下,不就是内阁吗?师父所为的,不过是用法学滋养内阁壮大,表面看是治国以法,实际却是拿法度凌驾皇权,将更多权势拿捏在了内阁手里,这手段是何其清净,何其高明?如若师父这都不算弄权,那天底下就没有敢说弄权的人了。”

说罢不等张岭开口,他接着又道:“天下之政,治国的只要还是人,就不可能尽用死法约束,这四方只要还有官,朝中就不可能无人弄权。师父是个清流,此生最重的是法学,是忠义,是清誉,然这些都不能变成粮食给天下人吃,成全的只是您的美名。师父需知,天下之弊不在于法,而在于利,而利之所向,乃权势人心所归,师父若不认此理,则新政就算下行,权不集、利不聚,不出五载,也必然是个败局。”

这些话不仅张岭听见了,当时四周的官员皇亲也都听见了。他们还听见了张岭对此的一句回应,那就是他与裴钧往后师徒恩义尽绝,甚至停了裴钧在青云监的一切授业,不准他再踏入一步,免得他误人子弟——将所有人都教成和他一样的权奸。

姜越还清晰记得裴钧那时的一笑置之,往后果真不再踏入青云监半步,之后再与张岭为新政之事对峙争吵,还说张岭:“莫将天下万民挂在口边,师父所为不过是一己之利。”

“——可孤又怎知裴大人不是为己谋利呢?”他最终是没有饮酒,又将酒盏放回桌上,看向裴钧的目光清淡却锐利,“新政之中,张家看得见利,蔡家看得见利,共所趋之,莫非你裴钧就一心只想天下圣贤?”说到这儿他也笑了,轻叹口气,“孤以为,裴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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